煮酒贮书

我本渔樵孟诸野

【响欣】万千花蕊慈母悲哀

*温柔之必要

酒与木樨花之必要

既被目为一条河总得继续流下去

世界老这样总这样①



(一)

李响初次透过安欣看到那尊观音像,安欣正命悬一线。李响急得声音都哑了,满脑子这小子死了他还怎么活。他从高楼上冲下去,一切退行而分崩离析。人在危急时刻力量惊人,李响把安欣拽住了,又把天杀的疯驴子拽住了。将要坠落的沉重在他心中挥之不去,直到彼时的李响承载了灵魂的重负,才被那种更加庞大的地心引力取而代之。救护车呼啸而来,李响被放进来,允许陪护。安欣的头靠在李响腿上,脸色因为失血过多而煞白,他尝试摸一摸李响的手,却立刻被反握住了。李响在发抖。安欣虚弱地笑话他:“多大的人了,怕什么。”


李响心说,下次换你试试,你肯定也抖。话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憋出一句,小祖宗,省省力气吧。安欣确实也说不出话了,护士把李响从狭小的车厢头挤到车尾,李响只能从被挂满了各式各样的仪器的缝隙中看到安欣紧闭的双唇。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去易县跨省执勤时,曾见过的古寺里颠沛流离的罗汉像。然而,让他印象最深的却是一处僻静偏殿中握着白净瓷瓶的女身观音,那观音于千万法身中幻化成慈母模样,从高高的莲花台上向下俯看。李响仰头望去,是没有边际的悲悯目光。香客告诉他,慈母观音是易县的一桩美谈,稚子为救幼猫跌落水潭,其母恸哭三日,发大愿将永生永世用自己的血肉重塑所有掉入河水的有情众生的身体。而此时安欣躺在那里,竟与记忆中那尊泥像逐渐重合。李响被这恐怖的想象挤压得动弹不得,却又生出一种虔信,既然如此,安欣一定比任何人都值得受到庇佑。


或许是李响一个无神论者突如其来的祈祷起了作用,安欣很快就脱离了危险。能下床之后,他吊着一只胳膊作天作地,李响管到最后心浮气躁,茶杯里的普洱都压不住火气。交接疯驴子的流程手续一大套,还得应付局里老三位阴阳怪气的催促,最后实在懒得按着他,干脆让他自己吃苦头。好在换了一次药之后安欣彻底消停了,抱着他失而复得的宝贝六四眼巴巴等着李响开车跟他回住处,活像收起了爪子的猫崽子。李响心一软,那股似有若无的幻觉也消失了。受伤之后的安欣很容易疲惫,医生嘱咐他的伤不能沾水,昏昏欲睡的安欣就理所当然地把头往李响肩膀上一挂,让李响帮忙擦后背。李响无奈地把他扶正,说你这样我怎么擦啊?安欣头又一栽:“李响同志,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嘛。”


最后俩人拉扯了一番,终于双双洗漱完毕。安欣躺在床上,把被子盖到只剩眼睛露在外面。李响看了好笑,但突然想到在心里发酵了好几天的严肃问题,于是又把盖在安欣脸上的被子拉了下来。顶着安欣疑问而无辜的目光,李响问道:“要是救疯驴子真的把自己搭进去,你让安叔和孟叔怎么办?”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让我怎么办,真拿自己的命不当命?”语气不由自主就带了点怒火,安欣向来很知道好歹,小心地从自己的床挪到李响的床,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说:“快躺下响哥,别客气,管他俩叫叔叔,你很有觉悟嘛。”李响简直要气笑了,正想打他屁股,安欣又开口道:


“我知道你们担心我,可做警察的,要对得起这身警服。”


义正言辞的样子反倒把李响早就打好的腹稿噎了回去,他结巴了一下:“安…安子,你有没有想过,这世界上不止你一个警察,也不是所有事都能通过体制和系统得到解决。”安欣用完好的那只手捋李响的眉头,意思是你别发愁了,我这不是好好在这儿呢吗?然后说:“程序不是为了伸张正义的,程序只能阻止大多数人异化成野兽。”


沉默了几秒钟,他又补充:“只有真正用行动贯彻道德的人,才有伸张正义的资格。而通常这种人在任何世界都会早夭。”月光从没有拉严的窗外倾泻而下,帘子在初夏的晚风中翕动。安欣近乎天真的不怕死,他不止有执拗的信念,还古怪的一视同仁,他可以把命换给李响、师父,甚至也能换给疯驴子和高启强。想到高启强,李响就一阵头痛。“这是两个范畴的事情。”——等他措辞好,试图再质问两句的时候,安欣已经拽着他胳膊睡着了。看着他心里不装事的德性,李响真想隔着被窝踹他一脚。到底没舍得,叹了一口气,他起身把人摆正,又把被子给他掖好,以免安欣睡梦中乱动碰到受伤的胳膊。最后他轻轻挪到旁边的床上,在月光中逐渐睡去。


两天后他们回到京海,批捕徐江的文件已下达。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最后一段好时光正飞速地走向尽头。曹闯倒下了,遮住雏鹰和麻雀的树荫被连根拔起,情感和理智的天平隐秘地倾斜,他们在一夜之间被迫长大。安欣熬了三个通宵和大家一起处理后事,人也麻了,眼泪也干了,像是把一生的悼念一次性消耗完毕。师父头七的晚上,安欣从焚化炉旁的停灵处鬼魂似的飘出来,就看到了站在拐角形单影只的李响。


殡仪馆烟味很大,因为常年有过量的腐殖质堆积,这里的虫子也格外肥硕。安欣把一只贴着李响脚边趴窝的蛾子踢走,那虫子“腾”地冲向走廊的大灯,李响这才如梦初醒般抖了一下。安欣从未见过李响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像是随时要被风吹走。他们都见到了师父的遗体,也是第一次见到亲近的人以死的姿态走向腐败。死亡不可怕,带着不能见光的秘密去死才可怕。安欣走上前,用一个近乎于拥抱的姿势轻轻揽住李响。李响没有拒绝,或许是没力气,他把头贴在安欣的颈窝,嗅着他干净的气息,逐渐平静下来。


安欣的声音如同镇定剂,他说:“响,你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吗?”


李响的声音闷闷的从安欣耳边传来:“记得,怎么不记得。我从双桥派出所调职那一天,你小子假装来接新搭档,实际上是替我接了个大活儿。一顿肠粉就把我糊弄的包都没放下跟着你忙了两天。师父跟我还不太熟,最后只能委婉地说我惯着你,没个搭档的样子。那是我挨的最轻的一顿骂。”提起师父,李响情绪又低落下去,可安欣却笑了:“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什么想法吗,我觉得我搭档蛮好看的哦……”李响被他没头没脑的话逗笑了。可安欣话锋一转:“响,明天调查组就要问询了,你准备怎么说?”


总是这样。像被浇灭的刚刚开始燃烧的炭块,李响像是突然清醒了过来,他推开安欣的手臂,又恢复了最初的防御姿态。安欣总是这样,他是悬在遥远空中的月亮,月辉均等而全无保留地洒向每一个人,恰如天地虚而不屈,动而欲出。而自己只是站在地面仰望月亮的人。月亮有什么错呢?它只是不单独为你而来。李响良久后苦笑道:“安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个开佛像场的老板,家庭美满,情人漂亮,还和自己的男秘书长不清不楚。坏就坏在他老婆爱他,拿秘书的事威胁他和情人分手,结果被老板失手杀死扔进了佛像。没有人能对他老婆的死有所置喙,因为老板既有权势,又有大把的钞票。警局找不到尸体,最后只能不了了之。然而,当大佛被送入会场接受万人朝拜时,中空的金属中突然传来重重的撞击,一时人声肃静,大佛在烛影下金光璀璨。②”


安欣被震住了,一时不明白李响到底想表达什么,然而作为警察,他又迅速地心领神会了其中的核心,李响似乎在说,死者的复活只存在于故事中,而现实里神佛无声,你我决不能做那具骸骨。也许李响窥破了旁人未曾注意,甚至自己也知之甚少的降临在他身上符合天意的那一部分,但他没有任何指责的意图,只是带着隐约的无奈和决绝。看着安欣皱起的眉毛,李响一笑,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安欣,我的意思是你的人生还长,别动不动就牺牲自己。”



(二)

奇异的夜晚早已显示出预兆。李响最终什么都没对调查组说。他们在师父墓碑前爆发了迄今为止最严重的争吵,李响眼睛红了,安欣本来爱哭,看着李响红了的双眼却一反常态,眼泪忍了又忍,就是不掉下来。他心想,好你个李响,我倒要看看你能怎么对我。结果就是,师娘和曹闯的闺女送他们走出陵园,张彪和陆寒挤在安欣两边,控制嫌疑人似的夹着他,生怕他再说什么。一出陵园,两个人第一次分开坐了两辆车,陆寒跟着他师父,张彪跟着李响。张彪的欠嘴不肯消停,临别前还要再刺激他们两句,说什么你俩闹得跟离婚似的,至于吗。被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骂道:“滚,跟你没关系。”


可日子还要照过。


六年来,他们的关系反反复复,真相成为了扎在心头的刺,每当他们以为它已经消失在血肉里,可以像以前一样将彼此放到靠近心头的位置,它就会冒出头来,提醒他们各自的精神似乎已经走在了分叉的小径。然而,人由细密的思想所织成的气息不会骗人,他的直觉也绝不可能出错。更可怕的是,惯性还在,机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叫嚣着他们没有分离,并往往需要花费数倍的意志力去把那种源泉般的信任逆转成怀疑。有些时候,安欣干脆放弃了,任由身体将自己推近李响,而李响只是笑一笑,接住他的固执和微小的撒娇。李响变得亲密而疏离,仿佛一条固守着秘密宝藏的龙。安欣经常回想那一晚李响的神色,他的搭档确实好看,这不是违心的话,但李响似乎误会了什么。想到这里,安欣的心就会倏忽一痛。


零六年,李响成为京海市刑侦支队支队长,安欣和张彪分别带一队二队,被李响门神一样挂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根据第一目击证人张彪的口述,小陆也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张彪对自己老刑侦的眼光颇为得意,连连用胳膊肘怼小陆,让他在角落多观察,有什么发现向自己汇报。谁知陆寒立即发扬了师父犯轴的精神,说:“彪哥,你有这个好奇心,我是很赞同的,我甚至能想象你对自己现在没有案子的生活有所不满,所以一定要探究点儿什么。我也一样,但我们有空还不如去研究强盛集团,看看能不能找到点有用的线索。师父和响队的关系是他人隐私,作为徒弟去想这个未免过于八卦。还有,我这人话不多的,彪哥你跟我聊天可能比较费劲……”张彪目瞪口呆,最后悻悻地摆了摆手,心想安欣也够不容易的,怪不得大话西游里孙悟空想把唐三藏打死。


张彪刚一坐下,李响和安欣就回来了。安欣看起来不太高兴,大概是临近全市大比武,受伤的右手影响射击成绩。李响这些日子像护崽的母鸡,射击场上张彪一开口,屁股上准得挨一下。他们响队是有点恶趣味的,打人专挑隐私部位,下手还黑。他俩一回来,李响就在自己办公室翻箱倒柜找东西,声音之大连小五都从面前的文件堆里抬头张望,过了一会儿,李响敲了敲窗户,安欣把窗拉开,俩人隔着窗嘀嘀咕咕,交头接耳,原来是在往安欣胳膊上抹扶他林。张彪给陆寒使了个眼色,陆寒回以了然的表情。他俩很快又出去了,张彪立即跳起来:“小陆,多久没这样了?嘿,别写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小陆回答道:“大概一年了吧,不过我刚才思索了一下,猫在各个时令性格都有差异,我师父估计也差不多。”


安欣师父自然没想过会被这么形容。春夏之交,滨海城市阳光和煦,短暂的无忧无虑让他恢复了一些少年心境。高启强这段时间罕见的安分守己,使得京海犯罪率直线下降,他和李响没什么事可忙,李响干脆陪他一起克服对射击的心理障碍。师父没了之后,他们这三个同一批进警局的就接过了培养下一代的重担。他想起师父在的时候,他们三个总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因为一切都有师父兜着,师父兜不住了还有安局和孟局兜着。而现在,长辈走的走,死的死,大比武的时候他们成了研究战略、布局、阻止队员冒进的人。李响更累一点,他还得不时敲打犯轴的一队队长和影响团结的二队队长。好在,人还都活着。大比武队里虽然没拿名次,但李队有优秀的个人成绩。市里叫他去汇报,说要好好宣传一下。


李响又开始见不到人影。安欣通过观察发现,当李响人开始往市局跑,他们的活儿也就来了。通常这个逻辑是成立的,但时间线不对。每次都是李响先去,案子后到。“他到底在干什么?”,安欣心里的刺又痒了起来,这种情绪在李山来警局后跟他说:“响响回家经常念叨你们是你我不分的好哥们儿”时达到了高潮。好你个李响,好一个你我不分,现在嘴里还有一句真话吗!


等到李响从市局开完会回来,就察觉到安欣情绪又不对了,去看师父也不肯跟他一辆车。发什么神经,他想。但今天他被赵立冬和王秘书恶心的有点麻木,脚下一个劲儿地踩油门,直到往后一看突然发现安欣的车消失在一个拐角。他一个人从陵园层层叠叠的墓碑前走过,山间的风穿林渡水,李响把旁边墓碑上的名字也镌刻在心里。安欣最终拿着一把花来了,他们在师父的墓前端正地鞠躬行礼。安欣突然说:“李响,叔叔刚才说我们你我不分,你好不好在师父面前解释一下什么叫你我不分?”

又来了。安欣在六年里无数次逼问他,想要一个答案。他可以为之而死的原则每当此时都让他生不如死。两人剑拔弩张,气氛冷得能冻死一车鱼。突如其来的怒火使李响口不择言:“安欣,你什么都不懂,你想要真相,可你知道代价是什么吗?没有手段和斗争方法,他们碾死所有人就像碾死蚂蚁一样简单,你也是当师父的人,你忍心看着自己的徒弟被碾死?”


“李响,你我可以死,所有人都可以死。我们做刑警的,没有死的意志就没有生的光荣。可除去这些假大空的誓言,我舍不得,你、张彪、小陆、施伟、小五,你们都是活生生的人,都值得好好的活着。你质问我的话,我把它还给你,如果师父真的不忍心看我们受折磨,他会去做那样的事吗?又如果,我们真的在乎他们,该去做那样的事吗?”


半晌,他的声音带了哭腔:“李响,我的身边就剩你了,你不要犯错误。”


大错已经铸成,我没法回头,他想。李响的身姿依旧挺拔,他转过身背对安欣,把自己调整回一把精密的武器。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他们流了太多泪,远比血还要多,然而真正的战场残酷、阴险,敌人诡道,遗忘了作为人的所有德行。赵立冬和高启强,还有即将在你们眼中被腐化的我,这些荒蛮世界的花朵,不断召叫着想得到血的种子,让他们在时间的往返中不被再次遗忘。但是,恶所带来的只有此世的毁灭,想让他们流血,让他们铭记有人在至死守护那道无所不含无处不在的铁律,我们也必须要流血。他想起一位不知名的前辈曾说:“我教了你们很多东西,百炼成钢,死地求生,可说到底只有一句话,舍得牺牲。③”那么,为什么不是我。我已如燃烧到一半的烛灯,而你,安欣,你是无垢的源头,你可以成为更多人的火种。李响最后还是说谎了,谎话太多,不差这一个:“我知道,你放心吧。”


安欣没有看到李响的表情,但因为这句话而重新明亮起来,他好像迅速的进行了自我说服。下山的时候,安欣突然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朵粉色的雏菊,从李响的肩膀上伸过去,把李响吓了一大跳。李响受到惊吓的样子六年未变,他下意识立正了,还开始结巴:“安…安欣,你闹鬼呢,我以为师父显灵了!”安欣把花递给他:“给师父买花的时候看到它还蛮漂亮的,我自己留着没意思,送给你。”李响看起来有点害羞,但还是珍重地接过了这朵还未盛放的雏菊:“第一次收到花,安欣,谢谢你。”转念一想,又有了逗他的心思,于是问:“如果刚才我刚才不回答你,这花打算怎么办?”


安欣瞪了他,一字一顿的回答:“让、你、吃、掉。”


回到办公室之后,那朵花就被放在队长办公室桌子上最显眼的位置,直到蔫掉、枯萎,才更换了它更隐秘的新住所——李响的心间。



(三)

几天后,情况急转直下。莽村度假村项目有工人被推下脚手架,当场死亡,莽村村民在李有田的煽动下停灵半月不肯下葬,直到白布下李顺的尸体已经开始在初秋的阴雨天中散发臭味,才在警察的敦促下强制送往殡仪馆火化。


送葬那日,安欣和李响挤在人群里维持秩序,李顺有智商缺陷的儿子李青发出小兽一般的呜咽,唢呐夹杂着送灵队伍的哭丧声,遥远地向前方行进。李有田有意把事情闹大,在他们面前挤出几滴假到不能再假的老泪,连声说:“大侄子,你看看,就剩李青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可怎么活啊,你们千万不能放过高启强。”


李响和安欣心里都不是滋味,他俩一个孤儿,一个早年丧母,凑在一起也就一个爹。等到送葬的队伍走出了村子,他们也绕到村里那棵巨大的榕树下,给李顺烧了两柱香。李响压低声音跟安欣说:“看到了吗,李有田这是典型的莽村行事作风,心眼子不耍在明处,跟你装傻充愣。但这老家伙最厉害的就是把水搅浑之后,往对自己有利的地方吹风,这点跟你那高启强很像,也算是社会底层的生存策略之一。”


安欣懒得理他:“小心眼,高启强要是我的我早就押到警局让他自首了。”顿了顿,他又好奇起来:“响,叔叔我比较熟,但阿姨从来没听你说过,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李响似乎在凝神思考,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你发现了吗,莽村大部分都是李姓,且村中男多女少。这是因为秦朝平定南越和西瓯就开始有人迁入此地,后来又有陇西遗嗣和靖康之变的流民,逐渐聚居成北方口音的古村落,但是奇就奇在……”安欣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发现了,接着他的话说下去:“莽村虽然有北人习气,但是却学了闽南整套的敬神敬鬼仪式。而且我刚才听大家聊闲天,说是李青他妈克傻了他,又克死了他爸,是不是因为经济落后,再加上某些观念冲突,村中很多妇女最后都走了?响,阿姨会不会在别的地方?”


李响握住他的肩膀:“我无数次这么相信着。”


接下来几天暴雨倾盆。莽村再一次传来消息,是李青绑架了高晓晨。市局刑侦支队赶到现场,李青正退缩在那棵被上千条红色祈福牌的老树下,喃喃自语着:“高启强,杀人偿命,杀人偿命…”远处的陈书婷被拦在警戒线外,无法眼见儿子的焦急使她几乎要握不住雨伞。这段时间,赵立冬和孟德海的派系斗争已经由暗转明,王秘书笑起来像个扎出来的纸人,毫不避讳地跟李响说:“他孟德海想驱狼吞虎,也得看看是在谁的地界。莽村就是个角斗场,李有田想干什么,我们就用不被抓把柄的法子帮帮他。”无论李青是否杀死了高晓晨,他都是一枚注定要牺牲的棋子。棋子,李青是最微不足道的棋子,他是随便几张购物卡就能打发的有点用的棋子,而他的出生地是即将着火的棋盘。李响把枪交给安欣,突然萌生出立刻就死的念头,如果制造这样一场意外,检举材料和证据链虽然无法完善,但起码能掣肘赵立冬,并重启对曹闯死亡的调查。而且,也许能保李青一命,供出背后的指使者。死在安欣的枪下,你就解脱了,你可以救一个人,至少不用活得像个废物。莽村的浊气在冥冥之中蛊惑着他,他向李青伸出手,说:“哥是来帮你的。”然后向背后打了可以击毙的信号,并悄悄往左挪了一点,挡住安欣的射击角度。


右侧迟迟没有枪响,李青的刀挥向高晓晨的脖子,千钧一发之时李青动作一滞,随即颓然倒下。埋伏在后方的特种部队的狙击手已将他击毙。李响转头看向楼上,安欣眼中是几乎使他如鲠在喉的震惊与失望,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安欣从二楼跑下来,怒气冲冲地把枪甩在他胸口:“李响,你想让我把你也打死吗?不对,你是想让我,只打死你。”跟在他后面的施伟和陆寒拉不住师父,对李响投以求助的眼神。李响把人强行圈住了,拖到旁边的回廊里。安欣像失去了母亲的幼兽,被人抱走后一边挣扎一边剧烈地喘气:“你想死我拦不住,你在做什么我也管不了,但是你好不好不要让我杀了你,李响,你……”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了,他突然想到自己从前也是这样让所有人操心的。李响欲言又止,手抬了几次又落下,最后任由安欣甩开他走了。警戒线外陈书婷红色的伞为安欣遮住雨滴,那一刻她只是一个孩子没被溺死的母亲。站在陈书婷旁边,此刻还能勉强挤出笑容的高启强想握他的手,被安欣避开了。生平第一次,他对高启强萌生出一种可以称之为“恨”的感情。


由于李青绑架案中李响的恶劣表现,在此后的几天里,安欣除了必要公务对李响的示好一概视而不见,虽然他俩达成了新默契,吵架不在同事面前交火,但冷战还是无法避免。这周是京海市公安局的读书分享周,每人要交一篇三千字的读书总结。李响对待工作一视同仁,写起字活像个端立的笔架子,如同开了结界。而安欣屁股着火,坐在工位上扭来扭去。办公室里没什么人说话,大家都沉浸在冥思苦想之中,只有李响不知道使的什么坏,隔着窗假装拿笔打拍子,十分钟过去了,李响还在敲,歌曲从义勇军进行曲敲到周杰伦。安欣不堪其扰,正打算偷瞄一眼李响在搞什么,就感觉被一道戏谑的目光盯住了。李响意味深长地咳嗽了一声,安欣立马缩回去,打开电脑假装玩蜘蛛纸牌。


当然,用摸鱼掩盖偷窥,本身就是用罪行弥补罪行。李响一看,这小子撞到我手里了。干脆溜达到隔壁办公室,让大家畅所欲言,寻找写作灵感。打头阵的就是蜘蛛纸牌没来得及关的罪魁祸首,安欣像个蔫掉的南瓜,说自己要写红楼梦。张彪听了登时挂不住脸,嚷嚷道:“安欣,你怎么好意思抢我的?”陆寒马上接话:“彪哥,你这种情感粗糙的壮汉还是不要写红楼梦了吧,跟刘姥姥品尝茄鲞似的……”张彪诡异地笑了笑,把陆寒看得一个寒战,以为要挨揍。结果张彪说:“小陆,这你就不懂了吧,壮汉也可以吃精粮啊。”他着重强调了壮汉这两个字搞得女同志们相视扑哧一笑,看来他根本没听懂小陆的讽喻,光顾着臭美壮汉这个形容了。小陆逃过一劫,又有些唏嘘自己精妙的比喻也跟被糟蹋了的鹅脯肉似的。他师父巴不得大家打岔,忙不迭地转移话题,问道:“李响,你准备分享什么呢,让张彪学习学习。”


李响感到全队目光“唰”的一下到了自己身上,颇有点骑虎难下的意思。安欣甚少露出像从前一样调皮的神色,现在也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揶揄地看他,好像情境又倒流回六年前。虽然有点像搬了石头砸自己脚,但作为队长此时推脱显得不太像话,于是他从安欣工位探到自己办公室把笔记本够过来,清了清嗓子,念道: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写在一封不容增删的信里

我看到泪水的印子扩大如干涸的湖泊

濡沫死去的鱼族在晦暗的角落

留下些许枯骨和白刺

我看到血在他成长的知识判断里

溅开,像炮火中从困顿的孤堡

放出的军鸽,系着疲乏顽抗者

最渺茫的希望,冲开窒息的硝烟

鼓翼升到烧焦的黄杨树梢

敏捷地回转,对准增防的营盘刺飞

却在高速中撞上一颗无意的流弹

粉碎于交击的喧嚣,让毛骨和鲜血

充塞永远不再的空间④”


吵闹的办公室安静了下来。或许是李响声音坚定而饱含深情,听完这段诗之后陆寒不知为何眼中噙着隐约的泪光,年轻的他似乎是第一个懂得其中寓意的人。大家都默默了良久,莽村的案件在网上卷起巨大的流言蜚语,风雨欲来,有人想为干涸的湖泊引水,有人想在狂暴的浪花中捉鱼。而刑侦支队的刑警们则预感到,他们注定要如鸽子一般孤军奋战。李响这一段诗既像是鼓舞士气,又像在托孤和告别,年轻的他们在绝望中生出继续坚持的决心。李响将笔记本合上,一朵干枯的雏菊从纸页间掉落,李响把他捡起来,珍重地重新放好。等到他抬起头,视线穿过人群与安欣相撞,他看到安欣眼中也有千言万语,但他可以确定的是,那一刻安欣身上的悲悯消失了,他的眼中只有一个活生生的李响。



(四)

李响最终死在一个阴天。


高启强给刑侦支队发信息举报高启盛,这其中必有蹊跷。但李响坚持只身上楼,没有带任何防护。精神已在疯狂边缘的高启盛已经知道自己无路可退,因此一定要用自己的死换李响这个投名状。中弹的那一刻,高启盛扑向李响,濒死之人意志强大,他俩角力了几秒钟,本可以躲开的李响突然力道一松,两人顿时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坠下楼。安欣赶到的时候,李响已经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他头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往上望去,看到高启强怔怔地站在二楼与他对视,他们像即将从海平面逆转到另一个空间的海船,形成相似而迥异的实相与倒影。


安欣被医生拦住了,李响伤情危急,他最后被陆寒和张彪架上警车,跟着一路鸣笛的救护车飞驰。陆寒的声音从天灵盖飘来:“师父,响队一定没事,你别紧张。”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抖得厉害,他想起自己救疯驴子被送到医院的那一天,李响也抖成这样。抢救室的灯亮了一夜,生死的界限模糊了,李响坠落的那一幕在安欣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消退。周围人声鼎沸,刺目的白炽灯十分吵闹。直到天亮,灯灭了,所有人都“呼啦”一下围上去,安欣也游魂一样挤上前,听到医生宣布道:“节哀顺变,经过七个小时的努力,伤者抢救无效死亡”。


李响下葬后,李山也失踪了。平生三十载,过往皆成空。他只给安欣留下五十七张分文未动的消费卡和一封无人知晓的信。葬礼结束,安欣把自己关在李响的宿舍里一天一夜,反锁了门,谁都劝不出来。张彪急得想撬锁,被陆寒拦住了,他说:“师父心里最难过,就让他陪响队再待一会儿吧。”


李响的宿舍安欣来过无数次,里面的陈设十分简洁。一张蓝色格纹的床,上世纪风格的织花枕巾。桌子右侧摆着几本痕迹学和毒物检测相关的书籍,左边放着一盆绿植和一些局里活动赢来的文具。桌面的正中,是他们和师父的照片。唯一比较活泼的是一个功夫小子摆件,这是他们去某小学执勤,小朋友送给安欣的。安欣说自己打架一般,李响才是“功夫老小子”,于是硬塞给了他。抽屉里有一本照相簿,里面内容十分丰富,有刑侦支队大合影,有女同志们春游逼着他拍的游客照,也有他和他爹李山。安欣一页一页地翻,看到年夜他们加班吃泡面,李响偷拍的每一个人,安欣的大特写活像只狼吞虎咽的仓鼠。他终于笑了。


相片翻完后,他又反反复复地读那封信,直到几乎能把每一个字背下来。信的结尾有用水笔涂改的痕迹,笔的主人最终似乎下定了决心,在末尾处添上“祝福你,A…”只有孤伶伶的一个字母,他好像在叫他的名字,又好像在诉说着他一生所有的情愫。李响想让他忘了他,想让他过正常人平安健康的生活。他写到最后似乎已经不记得究竟是什么引领着他走向这条路。安欣想,现在算怎么回事?我应该早在几百年前就忘了你。李响,你选择了以死殉道,又叫我怎么能去过一种幸福的人生?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虚度光阴也好,一根一根抽掉所有的软肋也好,这是我欠你的,我只能活着,我只能用此刻尚未停止跳动的心脏和我的全部生命殉难。


床旁边的衣柜里放着李响的所有衣物。几件颜色材质各异的衬衫、几件皮衣和夹克,两套西装,最后是熨烫整齐的警服。安欣抚摸着警服上的警徽,他想起师父火化那一夜,李响曾讲过的大佛的故事。作为警察,他们无数次期盼死者可以复生,也无数次想象那样的世界将会迎来怎样正义的天火。可如今他才明白,原来在如此遥远的时刻,李响就已经清晰地看到了作为被限制的躯体所唯一可以做的事情。他最终决定自己爬进大佛里,重重地向外叩击。那意志由安欣带来,由李响执行,最终又因为深沉的信念而得到感召,李响的精神再次复活在安欣身上,他们像从前被分开的两个碎片,如今又由死亡重新聚合在一起。


宿舍方寸之地,物品只有这么多。安欣最后又掏出那叠卡片,一张一张地研究。李响信里让他去火车站找三零四储物箱,他就去了,取回一个黑色的双肩包。加油卡、购物卡、餐厅储值卡……五十七张,二十余万元。赵立冬以为这点钱就能收买一个人的灵魂。他们最后一次剧烈地争吵时,这叠卡和水杯的碎片一起散落在地上。安欣没有忘记李响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亮晶晶的笑容,可是李响对自己满不在乎的样子和不肯回头的态度激怒了他,于是茶水淌了一地,喝多了的醉鬼李响头脑发昏,固执地满地捡卡,安欣最后实在看不下去,帮他把灌木丛里的卡片够了出来。李响嘿嘿一笑:“谢了,安子,还是你最在乎我。”他通红的脸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表情,小心地把卡放进公文包里揣好,然后摇摇晃晃地往回走。走了两步他又折回来,说:“安欣同志,你回哪儿,我把你揣包儿里捎过去。”安心叹了口气,心说这醉鬼还挺好笑,他指了指后座,上来吧。没想到醉鬼李响很有志气,拒绝了他的车,非要自己走,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去找公交站,安欣也不阻拦,在后面远远地用二十码的速度跟着他,直到李响的背影消失在公交车里。安欣心如刀割,整个儿晚上,他都在找他,他不敢明目张胆地行动,也来不及吃饭,心中侥幸地希望他和赵立冬没有往来,或者情况没有那么严重,可最后他看到所有出路都被堵死了,他再也没法回头。胃在隐隐作痛,他摇下车窗想透透气,结果看到李响从前面的公交探出一个头,兴奋地冲他招手:“安欣!再见!”


那样的李响呈现透明而通灵的质地。回忆在将他谋杀。二十岁的,三十岁的,开朗的,说自己一身正气的,在车上大嚼面包的,愁眉不展的,总给他准备饼干和跌打损伤药的,可靠的,伤心欲绝的,承担了无数责任的,有时不正经的,本可以百岁无忧的……李响。奇怪的是,李响的样貌并没有随着死亡而变得模糊,反而愈加清晰,好像他下一刻就会推开门,拎着两盒食堂的饭走进来,先把警服挂在柜子里,然后唠叨他:“非要挤在我这儿,安局叫你吃饭怎么跟要了你命似的?”


暮色四合,今夜没有月亮,宿舍外路灯下的树影婆娑,高楼蛰伏如一尊貔貅。安欣最终筋疲力竭地倒在李响的床上,熟悉的气息瞬间包围了他,白天不肯掉下的泪水洇湿了枕巾,安欣感到自己的躯体消融在一片虚空中,恍惚之中他察觉到自己并不十分伤心,因为他坚信李响仍然在他看不到角落凝望着自己,最后他终于堕入了奇异的梦境。


他在一片藻荇交横的水域中见到了幼年的李响,春光乍泄,垂柳绦绦,他坐在一条敞篷的小船上顺流而下,水中飘落着曼丽而殊胜的万千花瓣,李响抱着幼猫,他的母亲拉着他的手,坐在河边凝望小船荡起的波痕。安欣从船上站起来,大声呼喊着李响的名字,李响却安坐如钟,什么也没听到。直到船行到远处,面庞白净而慈爱的女性与安欣遥遥相望,看到安欣落下两行泪,于是她低下头和李响低语了两句。李响如梦初醒,沿着河岸狂奔起来,带起一阵风,他向着船的方向大声喊道:“安欣!我看不见你,但我们一定会见面的,你要等我!”


倏忽间,视角一转,他的神思和李响一同登上高塔一样的二层楼,近了,近了,每一步都能听到雷鸣般的心跳声,密集的万民向我仰望,而我只想在一万张相同的脸中辨认出你的容貌。我看到漫山遍野的彼岸花绽放在面前,手执镰刀的荒骷髅发出咯吱作响地狞笑,肉体将要毁灭,可我知道,我的道场永存。思乡园前数荒草,景色退行一如当日你将要坠落时我双眼中目次欲裂的焰火。我终于落入了地面,“据说一切信仰你的,都是为了向上升起,但我却愿为你坠入曼陀罗地狱核心⑤。”几亿年的大地岂能变软,猩红的血液铸成森然箭矢,白象莲花向我行来,我将西去,见你宝相庄严的金身。


我终于回忆起了一切关于生活的秘密。万千世界,我一次次离你而去,而你一次次将我寻回。我的战友,我的爱人,我的路标,请不要流泪,你看到敌人在死的意志下灰败的面孔了吗?为了人间又一次降临的荣光而痛饮吧,如果你愿意,请为我唱一首胜利的歌。


……


第二天,安欣抱着一个巨大的纸箱走出宿舍,里面有李响的所有遗物。陆寒发现,师父一夜之间头发斑白了一半,好像把另一个人的岁数也加在了自己身上。安欣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只有叫他的名字,他才会突然醒转,露出一个有点讨好的笑容。为了保护他,安长林和孟德海将他调入交通大队,成为了一名交警,在送别他的那一天,陆寒小心地说:“师父,我会经常去看你的,你难受的时候想哭就哭出来,千万不要憋着。”而他师父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不难受,李响还在我们身边。”



(五)

六年里,安欣像是变了个人,他衰老、疲惫、像是被彻底打败的战士。当然也有人说,他疯了。风头过了之后,安欣被调回宣传科,每天背着一个破包独来独往,和人打交道未语先笑,十句话里九句话是退休金和节假日,而且极其养生,经常给同事派发小零食。只有刑侦支队的几个旧友还和他交往,而他的徒弟对他处处维护,坚信师父内心里还有一把未出鞘的刀。每当此时,安欣就会劝他,小陆,没必要,师父现在就是个混日子的闲职。


时间一晃,陆寒也已经开始带徒弟。他把《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拿给徒弟看,并且告诉他,这是他敬爱的父亲一样的队长曾给他们念过的诗。他想起师父,想起死去的响队,又看看拦着他查案还总罚他抄书的张彪,十分怀念从前大家都在的日子。二二八枪击案,烫手的山芋陆寒接了,他去找安欣,问师父自己的查案思路对不对。师父眼尖,一语道破:“小陆,思路你现在还用问我?是不是有别的话想说?”他又掏出表看了看,“没到饭点儿,先来点饼干垫垫……”陆寒拦住安欣的手:“师父,别老拿我当小孩,今天张彪让我抄一千遍疑罪从无,就因为我追查高晓晨,你说,他到底什么意思?”


安欣缩回手,自己把饼干撕开:“能有什么意思嘛,你查到点子上了,再查下去小命不保。”陆寒冷哼了一声:“这样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安欣怔了一下,语气中突然带了前所未有的怒气:“李响一个还不够,你也想死是吗,我告诉过你,心怀大恨待时而动,你理解到哪里去了?”陆寒很久没有见到这样有生气的师父,心里反而有点高兴。下一秒师安欣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要死不活地说:“算了,我不劝你,你找响队去吧,他才是你师父。”


陆寒知道,安欣怕了,他怕真正的时机到来之前,还会有更多人倒下。可是时机光等是等不来的,他凑到安欣旁边,问道:“师父,你知道响队念的诗最后一段是什么吗?”安欣翻李响的笔记本时看到过这篇三千字的观后感,但李响从没有提最后一段。陆寒小心翼翼地从兜里掏出一张纸,能看出他抄写的笔迹十分认真,纸上还有隐约的水迹。那上面是这样写的:


“让我们从容遗忘。我体会

他沙哑的声调。他曾经

嚎啕入荒原

狂呼暴风雨

计算着自己的步伐,不是先知

他不是先知,是失去向导的使徒—-

他单薄的胸膛鼓胀如风炉

一颗心在高温里融化

透明,流动,虚无”


陆寒最后小声地说:“我只是觉得,总有人要去做一些事。你那天跟我说响队还在,别人都不信,我信了。你学到了很多混过别人眼睛的伎俩,但你骗不了我,你已经决定一辈子跟他们斗下去,不然你不会往上递检举材料,也不会每次都帮指导组的忙,我知道张彪不想让我死,但是师父,我还是那句话,这样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像是瞬间被击中,在他们共同教养出的金子一般的孩子面前,安欣所有的伪装荡然无存,他再也无法用“虚以度日的好处”去欺骗一个已经成长为树木的青年,陆寒是比李响和安欣更加纯粹的大地上的盐味。青年早已做好决定,只是满怀悲痛和敬仰,仿佛失去了向导的使徒,想要一个最敬仰的人关于“是非对错”的答案。面对这样的希冀,安欣无法说谎,他起身久久地抱住他,最后他对他说:“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尽量保护自己。”


陆寒之后又找过他两次,然后在某一日,消失在了寻找证词的路上。


一切水落石出是在二零一二年。徐忠率领的指导组以教育整顿工作的名目,下了大决心,不惜丢掉官帽,也要打掉高启强及其背后领导。安欣作为副组长再次配合工作,他蛰伏多年收集的资料与对整个复杂形势敏锐的洞悉为指导组带来了巨大的帮助,锋利的刀终于等到了出鞘之时。随着调查,张彪、杨健、孟德海一个个被停职查办,谭思言和陆寒的遗体得以重见天日,故人凋零,而李响的证物终于有了用处。最终,黄谣提供了关键证物,高启强、赵立冬,及其背后领导何黎明被判处死刑,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如梦似幻,安欣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等待了太久,已经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


判决书下发的那一天,他去监狱里看高启强。高启强带着一副要解脱的样子,问道:“安欣,你恨我吗?”安欣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曾经恨过。在莽村,李响想让我打死他。但是现在不了,恨是爱的衍生品,我给不了你。虽然你们杀死了李响,也等于说杀死了我,但我没必要恨你。没有你还有别人,只能说我们命里注定遇见嘛。”高启强哭不是哭,笑不是笑,他生性不会忏悔,只感到想要的都已得到,又转瞬失去。人生如千帆过尽,再也回不了头。他最后只是说:“安警官,谢谢你的饺子。”


看完高启强,安欣特意绕了远路,买了三份他第一次请李响吃的豪华版肠粉去李响和陆寒墓前坐着。现在他经济和时间都很充裕,禁得起挥霍。他吃了一整份加了鸡蛋、虾仁和叉烧肉的肠粉,上面撒着香葱和酱油。剩下两份给他们俩眼馋一下,待会儿还可以带回去热一热当晚餐。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了,六年里,连国际新闻都念了不少。想了想,安欣把判决书用打火机点着,意思是让那边被高启强和赵立冬害死的人都开心一下。又坐了一阵,安欣听到有嘈杂的人声在靠近,是京海刑侦支队的同门来祭奠先辈。队里已经换了好几拨人,小五还在,她看到安欣,欢快地喊他:“呀,安欣,一个人吃三份肠粉啊。”安欣笑着对她点了点头。


年轻人们把花放好,又把几个人的墓碑擦得干干净净。安欣站在一边给他们拍照,还加了几个人的微信,说要把照片发给他们。临走时他们与安欣告别,有小警察大胆地说:“安前辈的白头发真帅。”时代的洪流在不断地向前推进,度过了一场人生的大难之后,玩笑话变得格外令人珍重。十年前,李响神出鬼没地侵占了他所有的爱欲与忠诚,用的也是无数半正经半不正经的玩笑话。陵园里重新安静下来,安欣坐在李响的墓前,他们伫立于生死两端长久地沉默,安欣感到自己的灵魂已变成一片无有。火堆裹着灰烬,舔过安欣凉透了的手背。疼痛并没有让他退缩。


因为他听到李响说:“安欣,超度我,超度我。”


白发的安欣跪在地上,紧紧捂住胸口,有比钢筋贯穿手臂百倍的疼痛均匀而暴烈地袭击了他的心脏。他终于泣不成声。他想起张彪一脸欠揍、神气活现地讽刺他“活菩萨”;高启强用湿润的眼睛盯着他,然后假惺惺地说:“安警官是想当我的活菩萨吗?”;他还想起跪在公安局门口哀恸的死者家属,对着他连声恭维“活菩萨”。那些面目逐渐流淌成一道黑色的河。可安欣想,他有私心的呀,他从来不在远远的山上。响,李响是他唯一的私心,他也是李响唯一的私心。在李响死后,安欣却分明地察觉到他仍然在,他不放心,他要看安欣好好活下去,他还想等到京海遮天蔽日的阴影被摧毁。所以安欣从前没有哭,他仍然对着虚空赌气、撒娇。可现在,李响要走了,他没有理由继续留住他,因为这回,是李响求他做一次观世音。


他听到不像自己的声音说:“响,你走吧。”


空气中仍经久不衰地飘散着诵经的声音,万有化作清白渺渺,细密直冲云天。斜云消散,露出许久不见的光芒万丈的太阳。也许李响此刻终于不再孤独,正与成千上万的魂灵一同踏入下一次旅程。天空中有歌声降临:


“春水初生,梅花欲尽

身如白马,影若鬼行

我思幽幽,汝向冥冥

列虚实出,暂寄此情

阿弥唎哆毗迦兰多

伽弥腻,伽伽那

枳多迦唎娑婆诃”



注:①选自痖弦新诗《如歌的行板》。

②故事出自电影《大佛普拉斯》,2017年作品,是李响没活到的年月。

③《伪装者》王天风对明台语。王天风以叛徒身份殉道,至死没有昭雪。

④摘自杨牧长诗《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⑤语出杨典诗作《耶输陀罗》,讲述悉达多的妻子与释迦摩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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